“

她从没有像此刻一样同情过自己——“艺术家”、“写作者”、“房东”，这一刻，她死死地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忘记过了多久，她的眼前开始出现重影，她不得不闭上眼睛，眼睛的酸涩使得她流出了眼泪。

”

马提尼克岛附近的一个形似钻石的小岛

我时常想起你，在那别样的晚霞时刻。

而我们却一同在世界中流浪。

我们共享同一片阳光/同一片土地/甚至同一片氧气。

通向格里尼1的那一条道路，那废弃的铁道上，曾经运载了、又运载着哪些过客？

马提尼克岛的黄昏，余晖洒在克里奥人扭动的身躯上，是那么美丽。

1.格里尼是法国法兰西岛大区埃松省的一个市镇，它是全法最贫穷的市镇之一，位于巴黎市以南25公里的郊区。较之于巴黎市中心高昂的房价，这里的高回报率吸引了一批“险境投资者”。格里尼移民众多，大量非裔、阿裔以及印巴移民的涌入使得该区人口结构日渐复杂化，这也成为该区域景观与经济剧变的原因。

“上海。”

这是一则真实的故事吗？她端坐在凌晨两点依旧灯火通明的大楼对面，她在想。

当她转头看到窗边紫色的郁金香盛开时，打字机的声音停了下来，她不禁走过去，伸出布满倒刺然而温热的指尖去抚摸它，“喀吱……喀吱……”，郁金香竟已干枯了。

她回到座位上，盯着面前的刺头玫瑰，用手戳了一戳。这个屋子里，只有另外一扇窗前的拉丝弗朗还有着一丝生气。

似乎，人类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聪明，比如那支郁金香究竟是盛开，还是等待着凋零，没人能说得清楚。正如今天准备开口要讲的故事一样，她无比确信着它的发生，然而，她却对真实抱有永远怀疑的态度，是永远。

《一间自己的房间

9号工作室》，时钟，文本，摄影，，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打字机、纸、笔，以及一杯冒着热气的八宝茶，一切都已经就绪。似乎大家都在等待着她脑海里的回忆，当然，必须强调的另一点是：这是一个正在发生的故事。

当她初次在脑海中开始构思这个故事的时候，那也是她第一次听说“马提尼克岛1”。

1.马提尼克岛，位于中美加勒比海，是法国的一个海外大区，从17世纪开始由法国殖民统治。居民多数为黑人与黑白混血种人。岛上自然风光优美，有火山和海滩，盛产甘蔗、棕榈树、香蕉和菠萝等植物，曾被哥伦布喻为“世界上最美的国家”。马提尼克居民克里奥尔人还保留着传统的民俗习惯，催长身高的传说更使得该岛充满了神秘色彩。

“巴黎！”

“她1”，被人称作“艺术家、写作者”。

踏上D线后，她掏出那张皱皱巴巴的身份证复印件，这是她第一次认真地审视上面的信息——姓氏：Hill2，英文译为“小山”、“丘陵”、“斜坡”；名字：MilénaNadiège，“Milena”作为女孩的名字，发音为mi-LEE-nah，起源于斯拉夫语，意思是“青睐”。

身份证上这个丰韵的黑人女士，正是这个正在发生的故事的主人公。

《HILL女士的法国身份证件》，图像蒙太奇，

而她，从来没有想过，马提尼克岛会跟她扯上半点联系，更别说身份证上这个女人会与她扯上关系。

恰恰是面前这一纸合约——房东：她；房客：MilénaHill——将这两个毫不相干的人框在了同一个空间中。

1.“她”，90后，生于中国的一个中产阶级之家，独生子女，单身，独立自主爱自由的女性艺术家，留学常年旅居海外，多年后决定回国，却挣扎于“艺术家”的身份与现实生存之中。

2.“HILL女士”，80后，生于马提尼克岛，热情奔放，家中9个孩子，排行老幺。无业，离异，育有3个孩子，在法国每月可得到欧元的家庭补助救济金，她的孩子们因不断地搬家而频繁更换学校。

回想起签合同那天，HILL女士踱门而入，高大、甚至可以嗅到一丝的侵略性，但却偶尔透露出彬彬有礼。HILL女士的体型如同她名字一般，就连有着身高优势的她，都得仰望着HILL。正当她拉开凳子要坐下时，窗外乌云密布，她起身走到窗口将阳台的落地窗门拉了起来，然后回到那张桃木方桌前坐下，招呼HILL女士和她的男朋友坐下。她抬头瞥到墙上的时钟，已经是7点钟了，想起还要赶车去朋友家吃火锅，她便匆匆签字，达成协议，拿着合同跑出门。她在雨中疾驰起来。

带着火锅里热烈辣椒的余温登上飞机，十个小时后，她便扎进那条急速运转的莫比乌斯环——上海……

然而，她怎么都没想到，接下来的三个月间，她竟每一天都被HILL女士困扰着——从那次签订合同后，她再没有收到过房租……

“我是从马提尼克的银行卡转钱的，钱到账会慢一点，你再等等吧……”

“这都过去一个月了，你不能在巴黎办一张法国的银行卡转钱吗？”

“女士！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们不是法国人吗？马提尼克的银行卡难道不是法国银行卡？”

在HILL女士的质问之下，她的愤慨竟羞愧地转变为哑口无言……

起初HILL女士还通过短信不断与之周旋，随后，便消失了。她觉得，似乎是一瞬间，HILL女士如同不曾存在一般，消失在她的世界，消失在格里尼。

“上海……”

那坚定不移的人性之间的信任与耐心在她心中开始摇摇欲坠，显然，她还不愿且不能相信这个事实。

展厅里。她手里摆弄着那几支箭，还有箭身携带着的信纸。距展览开幕还有三天……到今天为止，HILL女士失踪已经一星期了。她心神不宁地将那些箭挨个吊在展厅中，她一边淌着汗，一边从梯子上下来，瘫倒在地上，将自己的身体挪动至箭头正对着自己的地方，阅读着信纸上面的文字：

“致巴黎，

二零一九年，我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而在告诉你之前，

我必须先去睡一觉，

时间，

我想，是6小时。”

“巴黎？”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车厢里的屏幕，随着火车不断地前进，口香糖也在她的牙齿与咬肌之间奋力地助推着。此刻，她无限地期待着那一寸光明的来临。

《马提尼克岛旗、克里奥人与法国旗》，图像蒙太奇，

房东-房客/艺术家-无业游民/未婚女性-单亲妈妈/资产阶级1-无产阶级/流浪者-流浪者/冒险者-冒险者

所有与HILL女士之间的关系都跳跃在脑海中，仇恨与共情，就在某一刻，被生活缠绕到想片刻逃离的她们，之间似乎没有丝毫的差异。

HILL女士利用自己的法国身份证“骗”过了她2，在这社会保障健全的体制中，她又利用9月到次年3月的“冬歇期3”再次骗过了这个可怜的艺术家……

1.在法国的社会体系中，只要购置不动产即被定义为“资产阶级”，哪怕仅仅是购买一个车位，而自人们被冠名“资产阶级”的那一刻起，将不再享受国家的补助救济。

2.马提尼克岛作为法国的海外大区，距离法国约公里。马提尼克岛的居民身份证与位于欧洲领土上的法国居民身份证并无差别。“她”经过几轮租客资料的筛选后，在“外国人”租客中，果断选择了持有法国身份证的HILL女士。

3.在法国，每年11月1日至次年3月31日进入“冬歇期”，期间房东不得驱逐房客，即使房客拖欠房租，甚至房东已启用法律程序、获得法院裁决的驱逐令也不例外，而且期间必须保障供电。

此时，她抬起头注意到，似乎只有?人围绕在四周，那?丝丝的倦意此刻全无，被替代的是油然?生的恨意。与此同时，同情，同情也在心中冉冉升起。同情HILL?士，更同情?己。她皱着眉头，聚拢着目光，发现所有的?都在冬季?蜷缩着，这样的场景让她觉得，就在这一刻，“人类的共性”被挥洒得淋漓尽致了。他们面面相觑，冷淡的眼神轻佻的滑过彼此的身体，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将要，且都必须要面对那些生计的问题。等待的功夫，她的目光落在与HILL女士身材相仿的一个女子身上——毫无生气的目光，时不时懒懒地抬头看着那又一次被推迟的车次表，想必她此时在想屋里剩余的八片面包片是否还够五个孩子分享，而为什么这个月的救济金比上个月少了一些……

走出车站，竟然又是一个雨天，似乎格里尼的雨特别多，她走到26号门前，恰巧有人出来，她小跑着进门，电梯间里，雨嘀嗒地落在地上伴着她的心跳，走至门前，她想着见到这个可憎的HILL女士她要说些什么，怎样表达自己的愤怒才合适，而这些愤怒又会不会被那该死的共情给湮灭？几次深呼吸后，她轻轻地敲门，无人回应，在加重了敲门力道后，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这里竟已是人去楼空……纵然她来的路上想了一万种可能，但面对眼前的一切，她还是呆住了。她走进房屋，满地狼藉，甚至没有下脚的地方，推开通向阳台的那扇落地窗，冷风打在她的脸上，此刻，她想，还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吗？

《马提尼克岛旗与黑晶石》，摄影，图像蒙太奇，

她扫视着房间，目光落在那被损坏的红桃木玻璃立柜上，打开柜门，角落里，她发现了三块黑晶石，有一块被磨平，光滑的可以被当成镜子来使用……

而那本她原先留在屋子里的《东方快车谋杀案》竟然被垫在了一条断掉的柜子腿下……

她脑海中想着HILL女士的去向，回忆起前些日子在网上看到的一篇关于马提尼克岛的文章：

“每10年左右的时间，岛上便出现一种令人们迷惑不解的奇异现象：岛上居住的成年男女都长高了几厘米，成年男子平均身高达1.90米，成年女子平均身高也超过1.74米。岛上的青年男子如果身高不到1.8米，就会被同伴们耻笑为‘矮子’。因此，马提尼克岛每年吸引了无数的旅游者前往，其中大部分是来自世界各地的矮个子。矮个子来到这个岛上住上一个时期，就会莫名其妙地长高几厘米，因此，人们称马提尼克岛为‘矮子的乐园’。其实，不仅是人，就是连岛上的动物、植物和昆虫的增长也尤为迅速。岛上有蚂蚁、苍蝇、甲虫、蜥蜴和蛇等，从年起的10年左右时间都比通常增长了几倍，特别是该岛的老鼠竟长得像猫一样大。

马提尼克岛上的居民还有一个习俗——从不弯腰。即使最贵重的物品失落地上，他们也从不弯下腰去拾取，而是拔下插在背上的一个竹夹，挺着腰用竹夹夹取。他们从不弯腰的习俗，据传说是因历史上受过异族的欺凌所致。17世纪中叶，马提尼克岛被法国侵略军占领，法国侵略军经常侮辱他们，把他们当牲口骑。为此，有一个叫耐特森的头人，在被一个法国侵略者当坐骑时，猛地跳起来，将他摔得很远，并发誓：‘我们要永远站着，不弯腰！’从此，他们就养成了不弯腰的习惯。”

似乎，随着对马提尼克岛愈发深入地了解，她的不安与厌恶也在逐步消解。那座美丽的岛屿生长着神奇的黑石，身强力壮的居民，还有从不弯腰的传说……然而，糟糕的是，回到面前的满地狼藉，想起HILL女士，她的笑容再次消失，拳头越攥越紧，脑海里闪过一个想法：对付疯子的方法，也许就是比疯子更癫狂……

嘀嗒……嘀嗒……嘀嗒……

“上海！”

她从没有像此刻一样同情过自己——“艺术家”、“写作者”、“房东”，这一刻，她死死地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忘记过了多久，她的眼前开始出现重影，她不得不闭上眼睛，眼睛的酸涩使得她流出了眼泪。她想，真该死！每一个所谓的头衔都被自己搞砸了，那是一种完全没有出口的无助，正如那想呐喊的人啊，却被封上了喉咙！这感觉，甚至……甚至比写作时的焦虑要来得恐惧的多……

翻身起来，她将那三块黑石从包里取出，拿起那颗被磨平的石头，看着黑石中反射出自己的脸，突然想起她在《镜子的历史》这本书里读到：

“对于许多的中美洲和南美洲的印第安人来说，镜子里反射出来的人的形象代表着这个人的灵魂或者本质。而北美印第安人部落使用石头镜子或者铁矿石镜子作为他们的古代镜子……

人类总是普遍有一种失落和渴望的感觉，而当人类迷失之时，传说，为了在迷途中找到方向，能再次看清失乐园之前的一切，有眼力的人们即求助于镜子。在欧洲，这种古老的做法被称作“用水晶球占卜”，意即“辨认”，去辨认很难看清的东西……”

想到这，她骤然起身拿出自己的笔记本，翻至她画的展览草图页，将展厅的四面墙加上了镜子，然后才稍显平静地合上了本子……

“世界！”

《一间自己的房间

9号工作室-世界》，时钟，文本，摄影，不锈钢板，

那些同在世界中流浪的人们啊，比如“她”、比如HILL女士，再比如——我，都被人们亲切的唤做——“世界公民”。

无论别人问起我们在哪里，我们都只能说，我们在世界间。

作为忠诚的写作者，我坐在无数张写字台前，直到今天才意识到，3点钟方向的墙面上，总是有一台挂钟以及一面镜子，当我抬头看时，我也恰被虎视眈眈地凝望着。在焦灼紧迫的写作途中，那“嘀嗒、嘀嗒、嘀嗒”的时钟声总是超越一切侵入我的耳间，我再也无法忍受了！一边盯着挂钟，一边用力的在打字机上敲下：

“我与时间之间的关系——是一种彼此极度不信任的关系。”

无论工作时间还是生活时间都成为争取写作时间的屏障，沉入到一个时间与自我均不在场的文学空间，意味着对现实生活的彻底放弃……盯着笔下的“她”与“HILL女士”，我意识到，那一刻我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嘀嗒……嘀嗒……”，钟表是计时工具，是时间的物化，秩序与规则的象征，甚至……是绝对的权力！

看着这些文字，我良久无法下笔，终于，我起身走向3点钟方向，将挂钟取下，并把时针与分针统统拆了下来，最后将秒针安好，挂回了原处。

“上海～”

《一间自己的房间

9号工作室-沙丘》，树脂，喷漆，墨汁，

此时，打字机与时钟错落地响起——咔哒、嘀嗒、咔哒、嘀嗒：

她连续不断的敲下——

致马拉喀什（-8），

Rustle,Crack,Rustle,Clank,Rustle,Creak

他问我：

莫非我正沿着沙丘走向永恒不成？

致大马士革（-5），

“你走不出它的边际，

无论你远行到何方。”

致雅典城（-5），

你或许知道，乌托邦是个希腊词，

意思即没有的地方。

致安卡拉（-5），

在冬天，我看到诗人裹着大衣走在街头，他感慨了一句：过去的雪在哪儿？

致伊斯兰堡（-3），

书，一页一页翻着。

街头，人和牛羊一起躲避车流。

这第三杯茶，

是雪山脚下的泉流。

致达卡（-2），

裹着头巾的女人在这头，

留着胡子的男人在那头。

屏障，

连接着世界文学。

致曼谷（-1），

你迟到了一小时。

致惠灵顿（+4），

昨日的报纸，

安静躺在我的信箱里。

一则消息十分醒目，

它提醒我：

你和我之间，

是同一场风雨。

睡梦中，时间好似停滞了，6小时后醒来，睁开眼，她发现那尖尖的箭头正对着她的脸，她打了一个冷颤、下意识地滚到一边，坐定后，才看到手里的黑石被紧紧地攥着。此时，她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那是来自巴黎的消息：

“年了。”

手机的屏幕上显示着“00:00”，此刻，我们终于站在同一时区——“我不再与你隔着一道山，我不再与你分道扬镳，我们终究站在了统一战线，和解。”

在展览开幕前两天，她将剩下两块黑石砸碎，压成了粉末，并用粉末排出“HILL”的字样。那些被诩为“世界公民”的人们，与这个世界的关系如一座山丘（HILL）；那些被诩为“世界公民”的人们，随时都可以变成令人窒息的仇敌；那些被诩为“世界公民”的人们，似乎下一秒又可以成为比肩继踵的伙伴。

而“她”呢？她看着黑石中的自己……

在将“HILL”呈现在展厅的那一刻起，她便开始重新思考这一切复杂的关系。

而最终，它们都幻化成为了那一句宣言——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人们终于不得不冷静地直面他们生活的真实状况和他们的相互关系。1

1.引自卡尔·马克思《共产党宣言》

编辑/朱荧荧，编审/戴卓群

作者简介：

赵玉，生于山西，艺术家、策展人、写作者，硕士毕业于巴黎美术学院。她的创作方式通常为图像、视频及写作。赵玉时常对历史的真实与否提出疑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