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柏林街头的乔伊斯雕像

本报道发表于《南方人物周刊》期

本刊记者李乃清发自爱尔兰

编辑郑廷鑫

乔伊斯的小说给了我一个模糊印象:都柏林是灰色的,旧城落日,街头晃荡着忧郁的面庞。

“我觉得这座城市处于瘫痪的中心。”年,他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

《都柏林人》开篇《姊妹们》中,年轻的主人公沿着利菲河以北的大不列颠街(今天的帕奈尔大街)慢慢前行,想起昨晚听闻神父去世后所做的梦。梦中,他感觉自己漂到遥远东方的某个地方,那里的风土人情很陌生。

今天的帕奈尔大街,是都柏林现代复兴和重建的标志之一,也是城中最具东方色彩的街道之一。在这里,你会发现川菜馆、中国理发店、手机店、网吧和熟食店……在“毛街”(当地中国人对MoorStrt的昵称)拐角,你可以看到中文版《Cosmo》和《Vogu》,或是都柏林三份中文报纸中的一种,里头有社区周边新建的豪华商业建筑的广告:有关旅行社、保险公司,或是在都柏林经营的、规模不断扩大的家中国餐馆中的某几家……

“嗨,你从哪里来?”

好几次,都柏林人见到我这黑眼睛黄皮肤的东方人,便“搭讪”起来。和乔式小说里孤寂的人们不一样,他们开放、健谈(甚至话痨)、爱开玩笑,满脸友善。

“中国。你去过中国吗?”

他们的回答几乎都一样——“哦,从来没有,太遥远了!”

一排彩色积木,两条通衢大道

在我们眼里,爱尔兰也同样“遥远”。

早在数千年前,它远在中心地带之外,作为地球的一个偏角深深戳进大西洋里。后来好长一段时间,它变得神秘,甚至有点儿“遥不可及”。

年代,捷克作家恰佩克游英时想来爱尔兰,却苦于买不到导游手册,英国人告诉他:“那里不安宁”,“火车开过来时,他们炸毁桥梁。”只有爱尔兰人萧伯纳好心推荐了南端某小岛,但又不无遗憾道,“现在可能也登不上去。”

恰佩克没能如愿,只好“常常怀着亲切和喜悦的心情,凝视着爱尔兰地图”。

现在大不同了,从伦敦飞抵都柏林,海关扫了眼英国签证,两秒钟就放行,笑吟吟道:“来度假吧?”你能觉出,他每天招呼着无数来自英国的全球旅客。

乔治·莫尔年给伦敦朋友写信,说都柏林是他见过最美的城镇:“傍山倚海,狭长小路蜿蜒伸向郊野;它和乡村之间没有突兀分界,移步换景,美不胜收。”

都柏林不是那种攀高爬低的山城,一百多年过去了,它也没变成摩天楼耸立的都会。机场到市区一路上,我享受着它的平铺直叙:老树昏鸦,抬头可见;流水人家,尽收眼底。

这里的楼房平平切齐,颜色丰富,淡绿、鹅黄、浅紫、粉红、天蓝……不是南欧的浓烈调调,却自有一股清新,远远看去,好似一排彩色积木。

他们的老房子不是蓬头垢面的。当地人勤于粉刷(头回听说Paint,我还以为全家人都爱“画画”),而且,他们不喜欢跟邻居撞色,尤其是门。有趣闻道,这里有天下最聪明的妻子,把自家门涂成不同颜色,以防男人夜里醉酒后走错门睡错床。

又有人说,伊丽莎白女王过世后,英国曾命爱尔兰人把家门都涂黑,但这里的人民偏偏不从,反将各自的门漆得五颜六色。再后来,一幅由红蓝白绿黄等各色都柏林门组成的拼贴画在全球流传开来,如今已是这里的城市名片了。

最精致斑斓的门在南部的菲兹威廉姆街,红褐色乔治风格建筑下,每扇门造型、花纹、颜色都不同。U2那首《最甜美的事》MV就在此取景,据说那年Bono忘了结婚纪念日,最后用这部作品向妻子道歉献礼。如今,那排艳丽的门俨然一道经典风景线,主人若想改换门面,恐怕还得经地方议会特批。

关于这些18世纪老楼,窗户也是个话题。当年,乔治王强征“日光税”,老百姓为此设计出了那种细长的窄窗,一二楼窗户都较大,顶楼窗户则较小。街道转角建筑窗户多、面积大,都柏林人便想出更绝的怪招。曾是议会大楼的爱尔兰银行,当年为了抵制交税,用石砖砌死了所有窗户。现在去看,那些密不透风的“灰砖窗”依然拉着死气沉沉的脸,仿佛对那桩“抢劫阳光”的历史冤案耿耿于怀。

“都柏林城是个椭圆形,大直径有3英里,利菲河从城西流入,从城东流出,将全城分割为近乎相等的两部分。入城河口连接着两条环城运河——城北皇家运河,沿着内陆一东部大铁路;城南大运河,一直延伸到戈尔弗,将大西洋和爱尔兰海沟通了。”

摊开今天的都柏林地图,全城格局仍能对应儒勒·凡尔纳两百多年前的文字,地名也没变。小而集中的市中心以利菲河为界,北部多居住工人阶层,南部则是中上阶层聚集地。两岸不乏通衢大道,北有奥康奈尔大街,路面宏阔,胜过北京“王府井”;南有格拉夫顿步行街,品牌林立,神似上海“南京路”。

这里的人,靠雕像“指”路。

奥康奈尔大街上的青铜和大理石族,有自治运动领袖帕奈尔、提倡禁酒的马修神父、社会主义倡导者拉肯、“青年爱尔兰运动”领导者欧布赖恩,以及“伟大的解放者”丹尼尔·奥康奈尔。这些立在台座上的人,连同邮政总局大楼那样的“革命舞台”,默默叙述着爱尔兰动荡的独立史。

双手举向天的“大杰姆”(BigJim,指拉肯,上世纪发动爱尔兰最大规模的工会运动)作呼喊状——“‘伟人’之所以伟大,只因我们都跪着:让我们站起来!”

“伟人”们的雕像下,常有普通人歇脚,他们就那么坐着,呷咖啡、抽烟、发呆……思绪随车水马龙而游走。在都柏林街头,总能见到几个倚门的“闲人”,他们站在风里,缓缓地东张、西望,瞟一眼行人,或街对面的商铺。眼神里没啥鬼主意,更像是在寻觅写诗素材?这里的人好像意识不到时间会溜走,他们常说:“当上帝创造时间时,他已经留出了足够的富余。”

奥康奈尔大街中段立有高米的擎天巨柱,直插云霄。年建成的“尖顶”(ThSpir)耗资万欧元,替代年被炸毁的纳尔逊纪念柱。避雷针一样的新地标,还有个比本名更响亮的绰号——“贫民窟的大针头”(讽刺利菲河北岸部分地区的吸毒现象)。

调皮的都柏林人,爱给地标起绰号。昔日,利菲河边有座安娜·利菲小喷泉,被当地人使坏地唤作“大浴缸里的小荡妇”;格拉夫顿街口竖起莫莉·玛隆雕像后,很快又得昵称“推小车的花街姑娘”。17世纪末的玛隆,传说因生计所迫,白天卖鱼,晚上卖身,过早死于伤寒。谜样的姑娘被写进了爱尔兰民谣,传唱至今。在南部,“玛隆”是个地标。东面是恢宏悠久的圣三一学院,向东南走,可达乔治风格的梅瑞恩广场,北角有座史上最不“正经”的名人雕像:粉领、绿西装的“王尔德”,一脸玩世不恭地斜倚在大石坡上,被都柏林人唤作“石坡上的苦工”(维多利亚时代,王尔德因同性恋问题被囚禁狱为苦工),雕像对面是其故居。

“玛隆”的西边,穿过潮人云集的酒吧区,拐个弯,便是典雅、冷凝的都柏林堡,再向西,即全城最古老的基督大教堂。如此走马观花一圈,都柏林历史建筑的大致也掌握了。

傍晚转回格拉夫顿步行街,花花绿绿的橱窗,撩拨你的神经。街头乐人已各就各位。这边厢,戴黑呢帽的老绅士,竖起萨克斯,吹出一曲“WhnIfallinlov”;那边厢,年轻小伙子抱着吉他,扯开嗓子模仿电影《曾经》的开场;远处,莫名传来悠扬的风笛……

音乐绵延至深夜,圣三一学院的情人们正依依惜别,在树下拥吻;穿迷你裙的俏女郎高跟鞋踩得踢踏响;从酒吧归来的半醉的年轻人疯狂吹着口哨,在夜色中呼啸而过……走累了,可在街角搭乘三轮车,单程约5欧元,车夫二十来岁,大多来自东欧、非洲和南美,一巴西小伙子告诉我,整条街上约有40辆三轮车。

“我猜,它们都是从你们国家买来的。”

圣三一学院图书馆

大教堂与酒吧区:《偷情的乐趣》在“圣殿”

清晨在都柏林醒来,乔伊斯笔下的“辚辚”马车声是听不到了,唯闻有轨电车的“叮铃,叮铃”声。这种悦耳的城市背景音,节奏舒缓,甚至能融入梦境。

从凌晨到深夜两点,这些体态轻盈的银紫“小龙”穿梭于城乡之间,从寻常百姓家门口驶过,高速、便捷、造型摩登,给整座老城增添了几分时尚气息。

“那,都柏林没有地铁(Subway)咯?”我问当地私驾导游Ciarán。

“我们不用地铁,但赛百味(Subway)倒有几家。”他左眼眨了下,“你懂的。”

Ciarán带过不少东方游客,最后发现,“与日本人的古板相比,中国人很能领会我们爱尔兰人的幽默。”

都柏林没有“赛百味”,“Hopon–Hopoff(跳上跳下)”双层观光巴士倒很多,绿油油的模样煞是可爱。

阳光晴好,坐上敞篷二层,城市便在眼前横向打开,行至利菲河南岸西侧,圣帕特里克大教堂的哥特式尖顶迎面立起,肃穆昂然。

这神秘的凯尔特民族,自身受过好几次外族的掠夺,却从未派出过占领军;它派出的,只有牧师、僧侣和传教士,他们跋山涉水,绕着弯路穿越爱尔兰,把希腊底比斯苦行僧的精神带给欧洲,甚至更远的地方……

圣帕特里克大教堂是爱尔兰最大的教堂,历史可追溯至5世纪半神化人物圣帕特里克生活的时代。教堂大木门上黑铁铸成的纹样颇似三叶草,据说,他曾用三叶草向异教徒阐释三位一体,并在教堂旁公园内的古井边为信徒施洗。年,人们发现了刻有凯尔特十字的古老大理石板(曾作“井盖”用),传说得到证实。

步入大教堂,侧廊有多座名人雕像,仿佛一场精英集会。海德(爱尔兰首任总统)在前,奇尔德斯(爱尔兰第四任总统)紧随其后,总统、主教、公爵贵胄、演说家、游吟诗人……某角落、某面墙,似乎都有个人,嘴唇闭得紧紧,摆出倾听架势,但看上去要准备发言。

年至年间,《格列佛游记》的作者斯威夫特曾在此任教长。年代,德国作家伯尔造访时曾留有日记。“在斯威夫特的墓旁我感到心里发冷,圣帕特里克大教堂如此干净,如此空旷,而又满是爱国者的大理石雕像。重病的教长深深地躺在冰冷的石头下面,他身旁是斯泰拉(斯威夫特的伴侣);两块长方形的铜板,光洁得宛若经过德国家庭主妇的手擦拭。”

大教堂干净、空旷,但,并不冷。灯光打在唱诗班席位上,通往圣坛的长长的中堂,地砖呈暖色调,老妇和小女孩趴在地上,铺开半透明纸片,虔诚地描摹宗教纹饰;圣母礼拜堂内坐满了小学生,在老师指导下,他们饶有兴致地涂涂画画,看样子,这里就是他们的教室了。

教堂里洋溢着生命的响声,外面墓地则一片寂静。朴素的花在凯尔特十字架下点缀着,风在石碑上叹息,轻轻摇动着草茎,傍晚时分,年迈的乞丐会把纸袋里的食屑撒给鸽子分享……这里该是全城最安宁的地方了。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河边的TmplBar游人如织、夜夜笙歌。即使是白天,酒吧窗边的鲜绿霓虹也在暧昧地闪烁着。从东边舰队街走进这里,你就能嗅到几分“海盗”野气:文身店门口的骷髅、小巷里满墙光怪的涂鸦、旅馆楼上斜出脑袋的鲜艳旗帜……

尽管位处都柏林心脏,年代之前,利菲河南岸与戴姆街之间这块狭长地带并不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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