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峰线柏桦灰色天空如某种古代的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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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 导 向— 年第期 柏桦：灰色天空如某种古代的威风倒扣过来 ?知青大事记——————————————三十六年前， 我曾游荡在巴县龙凤公社公正大队 那里森林明朗，如一幅西洋画， 正午或黄昏，闻起来有一股图宾根森林里 德国男人飞跑过去的味道—— 我真是那样年轻，十八岁， 正追逐着一名画中的农民女儿， 她刚装满一筐柴草。 “倒掉！” 看林的瘸腿人吼叫着从天而降 （他是从哪片天飞出来的？） 突然，森林转阴， 面前那幽暗的美人半张着嘴 入神！身体在惊惧中凝固。 孤独空气呼吸到了什么？ 这难道不是人的痛苦？ 那是什么？ （别催！再急也没有用） 那是我昨夜油灯燃尽的痛苦—— （从光明到黑暗的一瞬） 最后我只听到萨特笔下的自学者 在一部年出版的百科全书 第三百九十八页第一段， 叹了一口气：“……多么漫长！” ——“倒掉！” 灰色天空如某种古代的威风倒扣过来 这一切也都为了人民—— 不远处的备战备荒粮站 以及老了的白市驿飞机场； 这一切也见证了我沙沙地跑过—— 去迎接秋收后的黄金之风、 风中空空的肩膀、弯腰的泪水…… 许多年后， 他还是一个老知青诗人吗？ 想象有必要吗（一代又一代）？ 每一个人的青年时期 都有值得观察和记住的东西 我的森林姑娘和看林人，我的阅读和跑步…… 难道这一切还不足以证明 活着是桩大事，几乎是个壮举？ 注释一：“知青大事记”，说的是我年8月至年1月，去重庆巴县白市驿区（诗中的白市驿飞机场就在白市驿区）龙凤公社公正大队，参加农业劳动和接受农民教育的事情，其中森林姑娘、看林人、阅读和跑步的故事就构成了我知青生活中的大事。“知青”即知识青年。 注释二：“活着是桩大事，几乎是个壮举？”出自张爱玲小说《创世纪》中一句话“单是活着就是桩大事，几乎是个壮举……”顺便说一句，-，张爱玲在加州大学柏克莱分校中国研究中心完成了两篇学术报告，一为长文《文革的结束》；二是短文《知青下放》。 ?2年12月11日 ?风在说——————————————听说（她）他越逼近死亡，越爱闻香。——柏桦一 我的达吉雅娜来自重庆卫校 当然不来自普希金的俄国； 我秘密崇拜的诗歌老师啊，我的女神 在医院等死，现在是秋天…… 那一天，我发现她的身体 发出一种奇异的水果味…… 那一天，病房里的人一下变少了 “晓川，去买瓶香水，给我洒香水……” 我还发现了什么呢？那一天 缎被上的金鱼还是那样平静 抽屉里的剪刀、指甲刀还在…… 手术刀，超声刀当然也还在…… 多可怕的预言，黑暗里起风了 她在渡过、她要渡过—— 但“没有船驶往的港口， 有风也是徒然。” 二 风从深夜起身，开始哈气， 继续讲一个知青的故事： 深冬，那个绝对的午后， 腊猪头在灶膛里煨了一昼夜， 那胖胖的农民儿子请我去吃。 是的，我记得这一刻—— 这邀请之声被定格的一刻—— 有一口饭吃，就令天下太平。 三十五年过去了， 那农民儿子早已消失多年…… 我从此痛失我的知青岁月—— 广阔天地还剩下什么作为呢？ 愿景永远比你的眼睛还要小 而我俩真的永远不会衰老…… 三 是风在说吗？永井荷风…… 六十一岁的花花公子何来悲伤， 脸上总溢满社会主义右派的笑容； 骑着妖娆的自行车，他常常 一溜烟就登上南京卫岗的陡坡 好风轻加餐饭，鹤背冷龟尖风 如今他已痴呆，整天裹一件睡衣， 赤裸着下体，在室内晃荡…… 他浪漫的妻子受不了他的臭味 以及他外表的苍老和内心的幼稚 什么命运在这风里觉得渺茫？ 终于，他最后的时刻到了， 医院的病床； 戴上呼吸机开始分秒必争的长跑 整整三周他似一个初学呼吸的人类 （风跑着什么？日日夜夜……） 不停地跑呀不能停下，停下就是死亡。 很快岁月在他那曾经灿烂的屌上枯谢了 很快岁月走过的地方都轻轻撒一点 他独有的尿味、皮肤味、香水味…… ?年1月27日 ?宣城，——————————————中间小谢又清发。 ——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贞元年中，宣州忽大雷雨，一物坠地，猪首…… ——段成式《酉阳杂俎前集卷之八》 如果不了解性，又靠什么来了解一个国家的人民呢？ ——罗兰·巴特 是在宣城吗？小谢的宣城 “结构何迢递，旷望极高深”的宣城 一声枪响！掌心长出了白杨—— 稍息、立正、向右看齐—— 民兵们握紧锻炼的砖头。 团结、紧张、严肃、活泼 年夏天，8月15日 暴雨后的宣城啊 谷神不死！实弹射击已结束 磅礴的凉风吹来又吹去…… 紧靠备战备荒的粮仓 在一所猪栏的平台上 在一轮壮丽的日落面前 她迎风跑入他的胸怀 他脱下了她的裤子。 注释一：罗兰·巴特说的那句话，见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年9月出版的书《罗兰·巴特传》中《巴特与索莱尔斯的中国之行》这一部分。 注释二：为什么在诗中谈起了民兵的砖头？因为看了一幅图片《牢记血泪仇·守卫长江口》，这张照片说的是年，上海宝山县吴淞公社城中大队，基干民兵连——女民兵班副班长何金英同志在学习《毛选》时，不忘苦练手劲。何金英的阅读之姿真是一见难忘：她端坐读《毛选》，右手执书，左手托起三块砖头。 另外补充一点：“砖头”这个能指为我们展示了多么丰富的所指：砖头是建筑材料，是打人武器，是儿童玩具，是教学用具，是健身器材。之外，我甚至在一些书中读到用砖头练舞蹈功、练武术功、练性力功、练睡觉功，等等。“一块砖头有五十种用途”，在网上一搜便可得到。 ?年4月8日 ?褒曼——————————————这来自北方的雅典娜 只属于北方—— 属于破晓前的蓝雪 属于黑暗中的桦树 属于乌云下的波罗的海 是的，“想想在美国， 人是永远不会死的。” 是的，“机遇容易得 常常让人难以置信。” 但我还是瑞典的女儿 我喜欢住在祖国的乡间 早起、读书、清理房屋 对了，还要给狗儿洗澡 这是我的样子吗？等等 有一个人竟然公开说 （我可忘了他是谁） “褒曼是波德莱尔式的。” 我看着运河，枕着小舟，浪迹江湖 我的年龄，我的舞台，我的命数…… 我老了的脸上带着少女的笑容； 就这样我的形象一下子就出来了。 ?年6月23日 ?我依然是一个诗人——————————————已经有一年了（大约）我的目光在寻找钩子…… ——茨维塔耶娃 作家基金委员会： 兹申请担任即将开设的作家基金会食堂洗碗工工作，敬请接纳为荷。 玛·茨维塔耶娃 年8月26日 你们都说我浑身肌肉硬如钢 有什么用，五十年后，我们 将长眠地下。写啊，继续写 ……每个手势都要保存下来 别见面，我的感情没有分寸 我是个剥了皮的人，一碰就疼 大哥哥，书信已经等于拥抱 爱就是烧，就是女性情怀轰动 依据浑身苦恨，我辨认出他们 我男孩的胸脯不会因号啕而起伏 人透过人，更透过我，爱上生活 我渴望一步踏上千万条道路…… 小伙子正当十八岁，太幸福了 我们一见面就散步十五公里 魔术！我要你变成七岁男孩 再变成六十岁老头，白璧无瑕！ 急，快速对话；急，韵律刚劲 急，逼句子缩成一个孤词—— 誓言发冷，剃刀边边，音节爆破 急，喜与怒；急，与十恋人断交 音清澈么，听，折断骨头的咔嚓 写，以血的光速！感慨的尖叫 我那真得心应手的音素游戏啊 节奏当然一律是发烫的暴风雨 满嘴稀饭，继续说，我拒绝挣扎 窗外有株树，多好，我拒绝年龄 洗碗水交集着泪水，我拒绝心计 天棚上有一个挂钩，我拒绝障碍 我该谢谢谁呢，拜托了，苏维埃 洗碗成为我最终的、唯一的前程 百年后的读者注定会忆起我这黑人！ 她吊死前的一秒钟依然是一个诗人。 注释一：“大哥哥”，指帕斯捷尔纳克。 注释二：“黑人”是茨维塔耶娃多次提及的一个重要意象，她说过所有诗人都是黑人的话。她还说过普希金也是黑人。见其文章《我的普希金》。我以为：黑人在此不是指肤色，而是意指诗人的“地下工作”（或神秘工作）性质，再说得通俗些：诗人是没有户口的人。 ?年11月3日 ?转世——————————————少年的房间总含着委屈 难道母亲的房间就焦灼 妈妈脱衣花了很长时间 海员抖擞黄金肌肉铠甲 突然，阳具若佛塔耸起 广阔夜空响起了汽笛声 为这人世所稀罕的一瞬？ 绝无法毁掉的神交一瞬！ 马来亚诸岛，西印度群岛 有什么东西正蜂拥而来…… 世界末日就要从此消失 喝点红茶吗？光荣好苦 少年日本，寒冷的一月 我呼吸停止，重新转世 说明：本诗取材，见三岛由纪夫：《午后曳航》，浙江文艺出版社，2，第9至13页。 注释一：本诗第三节，参见此书最后两页。 ?年7月17日 ?临刑前的一生——————————————一 那个母亲临刑前两小时 还在与她的女儿争吵…… 她说：“我马上就快死了， 你不要再和我计较。 我才不稀罕什么印度。” 女儿说：“不说了，说了你也不懂， 只有在印度才可以见到 全世界最美的日出和日落。” 多年后，你还说羊眼像人眼…… 而我唯一的不快是马不停蹄的不快—— “屁股是充满拯救的弥赛亚”！ 你二十三岁，他六十五岁， 这有什么好可怕的呢？三千年后， 我们乃“属于同一考古层”。 二 年轻时谈论死亡的人自信吗，陆忆敏 老年人谈论死亡不是恐惧，是迷信。 （明故宫年最黑的冬天， 那是我俩终归要分手的预兆） 人来人去，不到临终， 人一生的预言不会显现—— 在西师，那垂死的老师说： “我要喝水，我是吴宓教授……” 中年没有空白，没有过渡， 你总是不断地想象一个人 想象她大病初愈的平静 和兴奋后的平静…… 注释一：“屁股是充满拯救的弥赛亚”，出自傅浩译耶胡达·阿米亥诗《给女按摩师的赞美诗》。 注释二：“属于同一考古层”，出自傅浩译耶胡达·阿米亥诗《爱情纪念日·在人们的迁徙中》。 注释三：诗人陆忆敏，年轻时写过许多至美的谈论死亡的诗。她也是我见过的谈论死亡最自信的诗人。 注释四：明故宫，位于南京。 注释五：西师，指西南师范大学，位于重庆。 ?年11月16日 ?出西藏记——————————————屠夫有罪，肉有没有罪？ 死而复生让他出名。 ——柏桦 “我在清晨的花园走动， 这是我心中最后的一刻宁静。” 绝望里，我们已整队完毕， 即将出发……再见了，拉萨！ 远行总让我感到紧张和憧憬…… 一匹吉兆白马出场！ 谁为我特别做好了准备？ 是吉卜林的吉姆转世了吗？ 这神秘少年连夜为我们 送来了这白马的血统证明。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飞鸟” 黑天光芒下一座小寺飞临峭壁—— 我们像小昆虫一般翻山越岭…… 锡金的山谷，大吉岭…… 吉雄，钦耶，伊曲多江， 雪布拉，隆子宗，觉拉，芒芒…… 注意甘丹寺！ 佛殿的一面墙壁流出血来了…… 我的前世？我们的前世？ 我的下午？我们的下午？ 我的鼻子？我们的鼻子？ 我们的白人怕蛇！我不怕！ 谁说南方任何一条河流， 只要留下肥沃的淤泥就够了？ 谁说迎向暴雨和八百次雷击， 我站起来，只是想得道？ 痛苦是为了衡量欢乐而存在的。 天井里有整洁的干柴堆…… 晚安，我最后的祖国！ 我蜷伏在毯子里，鼠尿滴下来…… 晚安，辽阔、酷热、无风的 印度大平原就在前面…… 晚安，旁地拉，穆苏里，达兰萨拉， 晚安，仁慈的土地呀 你已触手可及…… 注释一：“甘丹寺！佛殿的一面墙壁流出血来了”，参见《达赖喇嘛自传》，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第页。 注释二：“痛苦是为了衡量欢乐而存在的”。这是一句西藏谚语。 ?年3月26日于新加坡 ?推云——————————————年轻的握手曾握紧过年轻的潮湿！ 人生多么神奇，这事发生在北碚； 后来我们重逢于北京，你致命的 喉结又多出来一股和平里的酒味…… 记得吗，你在酒后的床上翻筋斗， 在紧绷绷的卫生间亲了一个妇女。 好快你的诵诗声被制成木纹唱片。 木与命有何关系？除了床和棺材， 今天，我不想再谈你那几个酒友， 我要打听山中墓园花岗石的价格， 问问古刹里的养鹅人是不是假僧？ 种棵树，为完成末日最后一件事。 放弃登山远眺会让人感到平静吗？ 大平原不管不顾，始终一望无际…… 一路走好！死者双眼已盖上两分币。 他将不会转世为爬虫，某种病毒， 牛，猪，可怕的蛆。人的希望啊！ 买风卖雨多好，他的职业是推云。 注释一：“他的职业是推云”，见芮虎翻译的君特·格拉斯所著《万物归一》，天地出版社，，第页， ?年1月9日 ?我们的人生——————————————好饮酒的，好吃肉的， 不要与他们来往。 （Benotamongdrunkards Oramonggluttonouseatersofmeat） ——《箴言23:16》 大地一直辽阔，盘餐丰简由人 人老了，就爱吃点、喝点、看点…… 看红星照耀中国——毛主席的青年时代 那时的年轻人一说买肉就俗了。 “我生气了，以后再也不同那个家伙见面了。” 恋爱——从天而降的东西。 这是柏拉图曾经说过的吗？ 我们年轻时同样拒绝谈论它。 “我和我的朋友只愿谈论大事—— 人的天性、人类社会、中国、世界、宇宙！” 后来是什么东西走到头了？ 是什么东西让我们害怕说出来？ 灵命的成长由独一无二的情感塑造—— 一户人家，万户人家，亿户人家 三十年后相逢，不外都是来世人家…… 注释一：诗中引号内句子是毛泽东原话。出处及相关语境如下：“……在这个年龄的青年的生活中，议论女性的魅力通常占有重要的位置，可是我的同伴非但没有这样做，而且连日常生活的普通事情也拒绝谈论。记得有一次我在一个青年的家里，他对我说起要买些肉，当作我的面把他的佣人叫来，谈买肉的事，最后吩咐他去买一块。我生气了，以后再也不同那个家伙见面了。我的朋友和我只愿意谈论大事——人的天性、人类社会、中国、世界、宇宙！”（埃德加·斯诺《西行漫记》，三联书店，，第页）。 ?年12月18日 柏桦，年1月生于重庆。现为西南交通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教授。出版诗集及学术著作多种。最新出版的有：英文诗集WindSays（《风在说》）。《在清朝》（法语诗集）。《为你消得万古愁》（诗集）。《革命要诗与学问》（诗集）。《秋变与春乐》（诗集）。《惟有旧日子带给我们幸福》（诗集）。《蜡灯红》（随笔集）。《白小集》（随笔集）。《水绘仙侣：冒辟疆与董小宛——-》（诗集）。《竹笑：同芥川龙之介东游》（诗集）。《夏天还很远》（诗集）。曾获安高（AnneKao）诗歌奖、《上海文学》诗歌奖、柔刚诗歌奖、重庆“红岩文学奖”。羊城晚报“花地文学奖”。第九届四川文学奖。首届东吴文学奖。往期推荐 名家峰线：梁小斌李少君江非梁平李南蓝蓝王小妮阿信叶延滨 中坚阵地：黄啸叶明新年微漾杨碧薇马慧聪贾浅浅王彦山依凡王单单吴小虫张二棍黄成松孟醒石黎启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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